芜湖日报
2021年08月27日
第RB05版:走 读

别具手眼别有滋味

——读谈正衡中篇小说集《青碑》

《青碑》是谈正衡先生的小说集,集纳了七个题材不同的中篇。这些风格各异的小说,把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民间轶事,转化为流动的影像和凝固的画面,耸立于作家故乡这片瑰丽的土地上。

《三棵树》有意突破战争题材的写作模式,先锋色彩浓郁。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受当时西方文学潮流影响,国内一批青年文学才俊,为了让小说变得陌生,同时也更加“真实”,开始探索从极端重视内容转向极端重视形式,从“写什么”向“怎么写”转变。嗅觉灵敏、文字感觉锐利的谈正衡,很快加入到这个实验中来,几乎与莫言、马原等人同时起步。在《三棵树》中,常态的时间逻辑被打乱,回忆遵循的不再是常规线性时间,而是主观的非线性时间。尤其是一只白狐的介入,带来了某种不可预知的神力,给小说蒙上了一层秘幻色彩。当然,白狐只是一个象征而已。甚至可以说,神奇和魔幻色彩并不是作者追求的目标,小说旨在通过由人到物的变形,深刻揭示某种隐藏着的真实。

完全走传统路子的《罪孽》,采取线性叙事,语言严守秩序,情节生动曲折,故事性强,全程高能。在故事情节引领下,通过主要人物的处事处变,将其全方位刻画,面目越来越清晰,就像凿开了一条越流越宽阔的河流,在向一个明确的终点奔腾而去。主人公张正道疾恶如仇,机警狡诈,但也嗜杀成性,罪孽深重,拒不悔改,最终遭人暗算,未能善终。谈正衡说,这一篇是从方志中剥离出来的,属于非虚构地方史实。张正道实有其人是大概率;章德卿老人是否有原型,我也不会怀疑。这位集道义与智慧于一身的儒雅长者,当是中国传统社会精英的凛然存在,小说成功将其塑造成传统文化卫道士的形象。在崇文重教的江南水乡,任何时候都应该有这样的“文化旗手”“道义楷模”出现。寡妇许多妮着墨不多,也很出彩,她的机智和贤淑,展现了水乡优秀女性应有的风范。可见,《罪孽》深植于传统文化,浸润了民间滋养,写出了地方历史特有的沉淀与厚重。

单篇《青碑》围绕矛盾展开。从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中,我们更易看到人心,也更易见到人性。在靠水吃水的江南水乡,最大的天灾也与水相关。小说将陶、凌两大家族的上辈们,围绕争夺灌溉水源产生的深仇大恨,通过一场来势汹汹的洪水,给全部激荡冲刷出来。陶满月和凌妹妮作为两大家族后人的代表,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的爱情非常不合时宜地掺和其中,以致于爱恨情仇一样都不少,每一样都很难处理。当又一次严峻水患,将各种矛盾汇流并产生了狰狞的漩涡,一场家族间的较量无法避免地上演。这篇小说头绪纷繁而不凌乱,原因在于很好地杂糅、处置了各种关系。伏线、铺垫、呼应,设悬、暗示、解密,尤其是借助故事的上溯和延宕,一次次阻碍小说结局的速成,只是让一河涟漪随波散去。当棒槌上天、即将落地一刹那,又总是弹射出去,形成了小说八面出锋的牵动感。随着故事脉络向纵深推进,当事人情感起伏张弛更为剧烈,带动了读者从局外人角度,自觉进入窥探者角色。而只有不把故事当作是故事,我们方能真正领悟其中的那份深意。

《静静的茨菇河》作为中篇小说,字数上有些勉强,更为勉强的是没有自成体系的故事。不过,它有纯文学的诗性品质,散文化的笔调与水乡凉润的夏日图景,构成了此篇清新天成的独特气质。任何具有文学悟性的读者,都不会轻视这种洗脱了传奇色彩,类似萧红《呼兰河传》那样灵性飞扬的作品。故事源于作家一段少年经历。从城市转到水乡圩村“莲花落”的男孩西宁,正值青春萌动的年纪,突然就与乡下一群情窦初开的少女厮混在一起,新鲜刺激超过了刘姥姥走进大观园。小说以西宁满目新奇的视角,不停地转换场景,万花筒般地旋起所见所闻。青春始萌少女特有的感伤和冲动,初涉尘世的隔膜与相依,这些美妙的感觉被精准捕捉并描写到位,深切而朦胧,时时泛起江南氤氲的水意。这样的作品聚焦生命的元气,触摸心灵的柔软,关乎来路,关乎成长,延伸了生命的尺度,丰富了心灵的图景,怎不令人出神遐想?

《哗变》是集子中另一篇战争题材的小说,也是一篇依据牢靠史实虚构的作品。在抗日战争大背景下,《哗变》以民间为切入口,布局曲折有致,冲突紧张扎实,悬置与摇摆,交错与层递,偶然与必然,通过串联明暗两条线索,始终做到环环相扣、节节生长。我怀疑谈正衡对尘封历史的隐秘处有窥探癖,他把宏大的历史隐匿在叙事现场背后,用这种绵密的透视点,层层照见历史的褶皱,使其纤毫毕现。当所有的重要人物,在最后一刻汇聚,所有的悬念,在最后一刻就要解开时,故事情节再次发生了反转。其实,这种反转并不喧哗,却有一种人算不如天算的突兀。毕竟,在那样错综隐秘的环境中,螳螂捕蝉,是否有黄雀在后,谁也无法逆料。当然,神秘的气息与暗藏的力量,不可能是小说取名《哗变》的理由,而那种有意识的行动,被暗度陈仓、惊魂摄魄地叙述出来,才更有资格。

从《脚鱼阎王》可以看出,谈正衡对民间奇人素有顶礼膜拜之心。“英雄救美”桥段,是小说一大看点,将其嫁接到鱼佬隗双九身上,完全符合传统中国社会奇人必有奇事奇缘的思路。在满足读者期待的同时,又有利于观照世道人心,提升艺术震撼力。小说旨在反映纯粹的底层生活,人物语言较为粗粝,甚至粗俗轻慢,只因都是来自民间的原汁原味,并没有冒犯读者的意思。需要指出的是,这篇小说因结构上的欠缺,影响了文本的完美。小说虽有很好的故事情节,却因前后两大版块之间,缺少必要的卯榫与贯穿,显得不像一个浑然的整体。当下,在日渐被疏离的民间,乡人的秘密心事,不仅出现了断层,甚至已经很难轻易传递给下一代,只能藏在越来越收缩、越来越稀用的俚俗话语中了。这片“脚鱼阎王”赖以为生的水泽,已然物是人非,遥不可及。幸好,小说复魅了这些,使得“脚鱼阎王”曾经不同凡响的一切,水灵灵地活着。

《巨鼋》讲述了一个心灵负重到几乎窒息的少年手搏巨鼋的故事。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暗示、隐喻、象征、联想、通感等技巧,将人的情绪与意识流动摆上台面。这些情绪态势、意识流布,表面上好像不受时空拘囿,可自由驰骋,飘拂流荡,实际上,只要稍加辨析,就会发现它们牢牢依附于一条若隐若现的理性轨道。小说的主人公极其异质而敏感,他逞能使气,乖情悖理,为若有若无的情节推动蓄足了势能。谈正衡尤为看重的此篇,因致敬现代派小说的复杂多义,故将父子仇恨、兄妹恋情,巧妙缝合进破败、混乱、隐晦的生命景象中。在巨大的隐藏背后,写出了一个破碎家庭之少年遭遇的残酷成长,有着与温柔水乡大异其趣的雄劲苍凉、沉郁冷峻,还有一层淡淡的苦涩与忧伤。小说的高明在于,始终将一个人的生存之谜、对抗之志,安排在特定的、情景交融的神秘氛围中审视。因此,需要我们点滴不漏地读到结尾,把紊乱的局部印象拼接成整体,才能最终勘破谜底,满目惊奇。

谈正衡的这部小说集,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语言。其文字有风格,有绝活,有趣味,苍凉而炽烈,丰赡且华美,刚柔两股气都在文本中劲爆生长。这种与江南精神、文化、风物相匹配的个性化语言,自带光芒,是作家每每一招制胜的法宝。但是,难免有时也会不受约束、信马由缰,跌入过度修饰的陷阱。

《青碑》 谈正衡 著

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7月出版

□ 姚祥

集团数字报刊 : 芜湖日报 | 大江晚报 | 金周刊
2021-08-27 ——读谈正衡中篇小说集《青碑》 2 2 芜湖日报 c218806.html 1 别具手眼别有滋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