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陪伴我的18年里，他留给我的背影有很多。有他拉着板车的背影，尤其是夏天，他穿着一件背心的时候，我不光看到汗珠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还能清晰地看到板车的襻绳几乎勒入他肩膀上黝黑的皮肤里。还有父亲扶着犁把，吆喝老牛耕地的背影，他一会把鞭子挂在自己的肩头，一会扯下鞭子，在半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鞭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田野和村庄之间回荡。老牛顿时精神抖擞，飞快往前奔去，父亲也迈开大步，紧跟了上去。

父亲曾是一名有着七年兵龄的老兵，他的背影也是矫健的，迈出的步伐铿锵有力。让我觉得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和父亲一起并肩走过，因为父亲总是很忙，几乎没有时间悠闲地散步。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我跟父亲从外婆家回去的时候，父亲都会把我放在他的肩头，有时候直接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父亲迈开大步，从父亲的脚步声里，我能感受到父亲的那份豪情。那时候还没有手机，不然的话，父亲那个背影一定是最美的。

我第一次认真看父亲的背影还是我去县城读中学那天，父亲一大早就把我的单人床和被子以及其他生活用品全都装到板车上，竟然有满满的一板车。然后父亲又把板车的扶手绑在那辆老永久牌自行车后座上。吃完饭，父亲让我坐在板车上，他骑着自行车，拖着板车，慢慢地驶出村庄。

那时候正值三伏天，太阳在早上就显得特别热情了。树上的知了也在不停地扯着嗓子叫，父亲头上戴一顶旧草帽，上身只穿一件绿色的背心，背心以外的肌肤早已晒得黝黑。我看到父亲每次脱下背心的时候，上身都有一个背心的印痕，如同画家的巧夺天工。

我就那样静静地望着父亲。他的身体往前倾斜着，用力地踩着那辆自行车，汗水从他的头发上、脸上滴下来，再滴到他的背心上，滴到那辆老永久上，滴到地上，也滴到我的心里。我对父亲说:“爸，您累了就停下来歇歇吧！”

“光儿，我不累。从咱家到县城四十多里路呢，中午要赶到学校，下午我还要赶回来，如果晚了，你妈又要担心我。”

父亲又说：“光儿，你到县城里要好好学习，该花的钱别不舍得，等收了粮食，我就去上海打工挣钱。”

那天，我坐在板车上没有了童年时被父亲拉着的快乐感觉，当时如坐针毡，尤其是父亲上坡的时候，我盯着父亲的后背，看他弓着腰使劲地蹬着自行车，自行车链条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我的心里也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我央求父亲，“爸，让我下来帮您推下车子吧！”父亲没有说话，依旧使劲地蹬着自行车，他那黝黑皮肤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耀着，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生疼。

那天在路上，父亲还和我谈到了未来。他说：“光儿，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就能留在城里生活。到时候我也老了，当我去你家的时候，你会不会像咱后庄的那个大学生那样把他爸赶出去？他给他爸的理由是他的孩子看到他爸害怕，因为他爸衣衫破旧，头戴草帽，像个叫花子。”我之前听村里人说过那个故事，村里人背后都说那个大学生白读那么多年书了。我当即回答父亲：“爸，我不会的。”父亲听了我的话，好像浑身都是劲，脚下开始发力，自行车链条飞快地转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

父亲在县城里把我安顿好，连饭都没吃，就匆匆忙忙地调转车头，当我看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瞬间溢满了我的眼眶。

父亲去上海打工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回家里带生活用品。父亲把自己的衣服和被子装进一个化肥袋里，用一条绳子系上两头，背起来就走。我把父亲送到村口，父亲挥挥手：“光儿，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星期天回来要帮你妈做些体力活呀。”

父亲说完，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那些艰苦的岁月压弯了父亲的腰，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的身姿已经不是那么挺拔。我看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才慢慢转身回来。

父亲后来几次出门打工时，我都不在家。父亲去世的时候45岁，就是在上海的工地上，这也是我们全家人心里最大的痛。一转眼，已经过去25年，整整一代人的年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闭上眼睛，父亲的背影总会在我脑海里交替晃动着，当我朝前靠近时，父亲的背影却愈发得远了，甚至开始模糊起来。

黄廷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