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日报
2024年07月03日
第A05版:留春

花荡

许冬林

每日上下班时会路过一个园子,园子里有一尊雕像,是位古代的将军骑着战马挥舞着兵器正在冲锋陷阵。春天时,会经常进园子看花,顺带着看一身戎装的将军雕像,看着看着,慢慢看得心惊。

似乎这些盛开花朵里,也夹杂着金戈铁马的动荡之气。

素白的梨花,娇媚的海棠,端庄的玉兰,以及小家碧玉似的粉色李花……那些累累簇簇的花儿,仿佛正以千军万马之态呼啸盛开着。在我仰视的目光里,那么多的花蕾都张开了花冠,仿佛重门次第打开,迎接阳光的加冕和蜂蝶的朝贺。在春日,走在花阴下,便是走进了花的浩荡大军里,走进了花的奢华国度里。它们把所有的家底都兜出来,呈现盛开。开得真是盛,盛得让人担心。那么蓬勃盛大地开放,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不论桃还是李,不论海棠还是玉兰,这些树,在春天,开放得天真烂漫,也开放得烽烟四起。那些花瓣,饱含汁液,散发芳香,像是盛世霓裳,也像是前仆后继举起的战旗,向着更高更远处的树枝发起冲锋。

花朵内部似乎也有战争,它们彼此推搡排挤,都在追赶着阳光,都在抢夺最好的向阳位置。它们相互追赶着盛开,有一些开不动了,蔫下来,被新的花朵踩踏掩盖。在繁丽的花海之下,此消彼长,此生彼灭,倾轧和斗争一刻未停。坐在花阴下,听见蜂蝶飞舞的热闹之声,这些蜂蝶之声掩盖了花朵的喘息、呐喊、呻吟、叹息抑或唱诵。

在落雨的早晨,横穿一整个公园去上班,我像是晚明西湖边的那几个文人,横穿了一段改朝换代的历史。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夜风和雨,带着草莽英雄扫荡而来似的钝力,加快花事涤荡。不论它们昨天是相互挤对着开,还是齐心协力地开,现在,它们都败给了风雨。风雨清洗高处和低处的树枝,重新安排花朵及其他一些事物的命运。低处的灌木丛上,假山上,湿漉漉的林荫道上,草地上,小河上,到处都是流落无主的花瓣。红的,紫的,粉的,白的,数不清的碎花零落在地,在尘泥,在流水。昨日那奢华盛开的花花世界,已经四分五裂,已经七零八落。抬头看树顶,已然空荡冷清,寥寥的几朵还没零落的花儿,像个落寞哀伤的送行者。

生命的轨迹是一根抛物线。在抛物线的顶点处,空气只需微微动点手脚,一点小小的空气的浪,那些堆积高耸的花朵便开始坍塌,瓦解,随风飘荡。是的,即使没有雨,花朵一样会坠落。它们会被自身的重量所诅咒,坠毁到低处。没有雨,它们可能会被微风吹送着,把流徙的旅程走得更远一些。微风会把这些被命运诅咒过的破碎花瓣送到游园人的头顶上,送到熙熙攘攘的街巷里,送到停在地铁口的共享单车的车筐里……它们最后被环卫工人收纳进垃圾桶里,运到城外去。它们再美,再盛,终归寂寂无闻。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坐在夏初的宁静里,我抬眼看那些绿得几近黛色的树枝,暗自感喟。回首它们的花开时节,多像养肥了的欲望。它们用颜色作姓氏,红最煊赫,黄是尊贵,紫和蓝暗藏凛然兵气,白作书香世家姿态……这些颜色,各寻高枝驻扎,俯视低处幼草、苔藓、菌类和奔忙的昆虫。这些花儿,在三春的阳光里,曾经开得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曾经开成高门望族赚尽世人的仰视。

三春之后,风雨过后,花朵被拆解,重新回归泥土,比草更低,比苔藓、菌类和昆虫更低。比平民还平民。花朵终于安静,生出无限善意。它们与泥土交融,成了生物圈食物链上的一环。

当绿叶在枝头膨胀,青涩的果子怯怯又欣欣然在枝叶缝隙间隐现,一棵树至此完成一个季节的更替,开始新一程的追赶和新旧交换。

每一回上下班,路过花事阑珊的公园,像路过硝烟已歇的战场。那些曾经汁液奔涌的花儿,现在弃甲倒下,战袍遍地。隐约的花香像是还没干透的血液,像是还没被风吹散的呐喊,像是它们挂在胸前的姓名牌。它们被暂时辨认,它们很快被尘泥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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